我姓隽

讀 余光中《哀中文之式微》

蛋白橘子醬:


這篇文章基本上把這一代人的文字上所犯的錯誤都指出來了。不過很多時候不經意犯下的錯誤習慣了之後就不會覺得有問題,文中所說的我有時候不經不覺中也會犯。


無論是中國內地還是香港或台灣,教育制度上的弊病一直存在且難以改善。單以香港為例,甚麼都教,甚麼都需要學,到頭來甚麼都不會;英文和中文、文言文和白話文,為求及格用盡所有方法,最後無論哪樣都沒學好,都只是「半桶水」。現在很多香港人的英文比中文好多了,可能是因為文中所說的「人人都幻覺自己『本来就會』」,可惜幻覺只是幻覺而已。中文字的運用可比單純的表情達意,或者準確而言——只是讓對方明白自己在說甚麼,複雜多了。


我老師曾經說過,中華文化可以傳承幾千年,還是得歸功於中文字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;因為中文不像英文,英文是靠讀音拼出來的,而語言隨著時間的推移會不停地轉變。但是自從我們的規範語言從文言文變成白話文,讓大部分人理解古文已經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了。不知道多年以後,將來的人看我們現在的文字,會否又如現在的我們看文言文般不知所云?


還有一個問題,是撇除那些壓根兒不重視中文的人,即使是某些寫手們,也總會或有意或無意地模仿翻譯腔或新文化運動期間的文字。並不是說魯迅、胡適等人文筆不好,而是當時他們還處於一個摸索階段,我們現在再模仿那時候的文字,難道不是一種退化的返祖現象麼?
不知從何時起,出現了看不懂就等於高深的(偽)文藝思想。模仿英文語法寫出來的中文語句、文言和白話胡亂夾雜的文章、一句里運用過多的「大詞彙」(big words)、過多的形容詞向讀者砸來......這樣確實與一般的文章不一樣,看起來高深莫測,但實際上只會令讀者覺得很累。如果寫作的前提不是為了讓讀者看懂,我不知道發佈出來還有甚麼意義。




     余光中《哀中文之式微》



「关于李商隐的锦瑟这一首诗,不同的学者们是具有着很不相同的理解方式。」「陆游的作品里存在着极高度的爱国主义的精神。」类此的赘文冗句,在今日大学生的笔下,早已见惯。简单明了的中文,似乎已经失传。上文的两句话,原可分别写做:「李商隐锦瑟一诗,众说纷坛。」「陆游的作品富于爱国精神。」中文式微的结果,是舍简就繁,舍平易而就艰拗。例如上引两句,便是一面滥用大而无当的名词(理解方式、高度、爱国主义),一面乱使浮而不实的动词(是具有着、存在着)。毛病当然不止这些,此地不拟赘述。


 


日常我所接触的大学生,以中文、外文两系最多。照说文学系的学生,语文表达的能力应无问题,而笔下的中文竟然如此,实在令人担忧。我教翻译多年,往往,面对英文中译的练习,表面上是在批改翻译,实际上主要是在批改作文。把「我的手已经丧失了它们的灵活性」改成「我的两手都不灵了」,不是在改翻译,而是在改中文,翻译如此,他如报告、习作、论文等等,也好不了许多。香港的大学生如此,台湾的大学生也好得有限。


 


此地所谓的中文程度,卑之无甚高论,不是指国学的认识或是文学的鉴赏,而是泛指用现代的白话文来表情达意的能力。然则,中文何以日渐低落呢?


 


现代的教育制度当然是一大原因。古人读书,经史子集,固亦浩如烟海,但究其范围,要亦不出人文学科,无论如何,总和语文息息相关。现代的中学生,除了文史之外,英文、数学、理化、生物等等,样样要读,「于学无所不窥」,俨然像个小小博士。要我现在回头去考大学,我是无论如何也考不取的。中学课程之繁,压力之大,逼得学生日与英文、数学周旋,不得不将国文贬于次要地位。所谓国文也者,人人都幻觉自己「本来就会」,有恃无恐,就算临考要抱佛脚,也是「自给自足」,无须担心。


 


文言和白话对立,更增加中文的困难。古之学者,读的是文言,写的也是文言,尽管口头所说与笔下所书大不相同,形成了一种病态,可是读书作文只要对付一种文体,毕竟单纯。今之学者,国文课本,读的大半是文言,日常写的却是白话,学用无法一致,结果是文言没有读通,白话也没能写好。两短相加,往往形成一种文白夹杂的拗体。文白夹杂,也是一种不通,至少是不纯。同时,国文课本所用的白话文作品,往往选自五四或30年代的名家,那种白话文体大半未脱早期的生涩和稚拙,尤其浅白直露者,只是一种滥用虚字的「儿化语」罢了。中学生读的国文,一面是古色斑斓的文言,另一面却是「我是多么地爱好着那春季里的花儿」一类的嫩俚腔,笔下如何纯得起来?


 


不纯的中文,在文白夹杂的大难之外,更面临西化的浩劫。西化的原因有二,一为直接,一为间接,其间的界限已难于划分。直接的原因,是读英文。英文愈读愈多,中文愈读愈少,表现的方式甚至思考的方式,都不兔渐受英文意识的侵略。这一点,在高级知识分子之间,最为显著。「给一个演讲」,「谢谢你们的来」,是现成的例子,至于间接的影响,则早已弥漫学府、文坛与大众传播的媒介,成为一种文化空气了。生硬的翻译,新文艺腔的创作,买办的公文体,高等华人的谈吐,西化的学术论著,这一切,全是间接西化的功臣。流风所及,纯正简洁的中文语法眼看就要慢慢失传了。三五年之后,诸如「他是一位长期的素食主义的奉行者」的语法必成为定格,恐怕没有人再说「他吃长素」了。而「当被询及其是否竞逐下届总统,福特微笑和不作答」也必然取代「记者问福持是否竞选下届总统,他笑而不答」。


 


教育制度是有形的,大众传播对社会教育或「反教育」的作用,却是无形的。中文程度低落,跟大众传播的方式有密切的关系。古人可以三年目不窥园,今人却不能三天不读报纸不看电视。先说报纸。报纸逐日出版,分秒必争的新闻,尤其是必须从速处理的外电译稿,在文字上自然无暇仔细推敲。社论和专栏,要配合时事近闻,往往也是急就之章。任公办报,是为了书生论政,志士匡时,文字是不会差的。今人办报,很少有那样的抱负。进入工业社会之后,更见广告挂帅,把新闻挤向一隅,至于文化,则已沦为游艺杂耍。报上常见的「翻译体」,往往是文言词汇西化语法组成的一种混血文体,不但行之于译文,而且传染了社论及一般文章。「来自四十五个国家的一百多位代表们以及观察员们,参加了此一为期一周的国际性会议,就有关于成人教育的若干重要问题,从事一连串的讨论。」一般读者天天看这样的中文,习以为常,怎能不受感染呢?


 


自从电视流行以来,大众和外面的接触,不再限于报纸。读者变成了观众或者「观听众」,和文字的接触,更疏远了一层。以前是「读新闻」,现在只要「听」新闻甚至「看」新闻,就够了。古人要面对文字,才能享受小说或传奇之趣,今人只须面对电视,故事自然会展现眼底,文字不再为功。荧光幕上的文字本不高明,何况转瞬已逝,也不暇细究了。「消息端从媒介来」,麦克鲁恒说得一点也不错。我曾和自己的女儿说笑:「男朋友不准打电话来,只准写情书。至少,爸爸可以看看他的中文通不通。」


 


戏言自归戏言。如果教育制度和大众传播的方式任其发展,中文的式微是永无止境,万劫难复的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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